随着我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的快速提升，我国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广泛的国际关注。外交工作已经从单纯的政府行为，向官民并重、官民并举的方向发展。对此，中国人民外交学会副会长卢树民大使有着非常深刻的感悟，他在担任驻印尼、加拿大大使期间就致力于开展公共外交活动，现在又以非官方的身份继续推动着中国公共外交事业的发展。卢树民大使将其多年的外交经历娓娓道来，向我们描述了一名资深外交官眼中的公共外交。
　　
　　所有外交工作的落脚点都是人民
　　
　　汲立立：卢大使您好！非常感谢您接受我们的专访。您曾在外交部供职多年，从事官方外交工作；现在又在中国人民外交学会，从事公共外交工作。那么在您看来，这两种类型的外交有哪些联系？
　　
　　卢树民：“公共外交”现在已经成为国内民众非常关注的名词。其实不仅是我国，世界各国都很重视公共外交。这个概念虽然最早是由美国学者提出来的，但它是全球化、信息化发展的结果，并已成为各国参与世界竞争和合作的重要方式。可以说，公共外交是一种软实力的建设和竞争。
　　
　　胡锦涛总书记在第十一次驻外使节会议上明确指出，公共外交是我国总体外交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外交工作今后重要开拓的方向。将公共外交提到这么重要的位置，是符合我们自身快速发展需要的。因为随着中国国际影响的逐渐扩大，国际社会越来越关注中国，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被外界用放大镜来观察。在这种情况下，需要找到一个容易为人接受的方式表达中国和平发展、共建和谐世界的理念，以有助于创造和平友好的国际环境。
　　
　　公共外交这个词在中国虽然出现的时间并不很长，但有关的实践实际上早已有之。我现在所在的中国人民外交学会与共和国同龄，在历史上曾为拓展我国与世界各国的交往、推动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等方面做出过重要贡献。面对当时不利的国际环境，外交学会以非政府机构的身份开展人民外交工作，促进与外国团体和人士的民间往来，有利于打破国际封锁，开展国际交流。另一方面，当时外交学会的主要领导由国家领导人兼任，因此其对外活动的外交性质不言而喻，外交学会可以称得上是新中国开展公共外交工作时间最早和最长的团体。目前学会依然继承了这一传统，十位高级顾问都是前国家领导人，还有150多位全国各行业各部门领军人物作为理事，所以我们有句话叫“学会搭台，理事唱戏”，以人为本，重点做好外国前政要、非在职名人和重要团体机构等的工作，使他们更好地理解和支持中国的外交政策。
　　
　　以人为本，官方外交中编织情感纽带
　　
　　汲立立：您曾在我国驻加拿大、澳大利亚、美国、印度尼西亚等使馆工作，拥有长期的驻外工作经历，那么您认为作为一名驻外使馆工作者在推动公共外交过程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卢树民：外交工作的具体内涵是十分丰富的。当前，国际形势风云变幻，各国利益纵横交错，外交的内涵和外延都在不断拓展，这对驻外外交官的工作也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外交官对外代表国家。作为一名外交官，使命光荣，但责任重大，因为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国家的形象。所以，外交官必须时刻牢记国家荣誉，时刻牢记维护和捍卫国家主权和利益，要有强烈的政治敏感性和洞察力，有大局观念、政治意识。中央提出“政治家办外交”，就是要求我们的高级外交官，在观察形势、分析问题、处理问题时都要时刻胸怀全局，顾全大局，服务大局，维护大局，要紧紧围绕大局，从维护国家主权、安全和发展利益的高度来分析形势，判断是非，开展工作。从公共外交的角度看，在使馆工作的外交官身在对外工作的一线，理所当然需要扮演重要角色。而且对于驻在国政府和民众而言，驻外外交官可以说是一国国际形象和对外政策最直接的体现。
　　
　　我以为，公共外交与政府间外交最大的不同，在于公共外交的工作对象主要是外国的民众，包括学生、退休官员、媒体、宗教人士等等，采取的是人际交流的方法，以加强国与国之间友好互信的社会和民意基础。所以我认为，尽管没有采用公共外交这样的名词，实际上中国特色的总体外交、大外交的概念中一直包含着公共外交的思想。它们本质上是相通的。作为外交学会缔造者的周恩来总理曾经说过这样一段很著名的话：“外交是国家和国家间的关系，还是人民和人民间的关系？外交工作是以国家为对象，还是以人民为对象？……就外交工作来说，则是以国家和国家的关系为对象的。外交是通过国家和国家的关系这个形式来进行的，但落脚点还是在影响和争取人民，这是辩证的。这一点要搞清楚。”这其中蕴涵着的丰富内涵今天依然值得我们好好品味。应该说，我们六十多年来的外交实践非常丰富，只要我们不断地将这些鲜活的实践总结提炼，上升归纳，使其更加体系化、理论化，我们对问题的认识就会更清晰一些。
　　
　　中国驻外使领馆每年都会在当地开展许多形式多样的公共外交活动。比如2005年我出任中国驻加拿大大使，当地有很多以俱乐部形式出现的民间组织。比较高层的俱乐部是由著名的外交官、记者、学者组成的，这种俱乐部对当前的国际形势非常关注。还有一些俱乐部是由退休人员组成的，他们同样关心国际时事，另外还有经济俱乐部、新闻俱乐部和学生组织等等。这些机构经常会邀请各国的大使去讲解大使们对当前双边关系或国际关系的理解。这样的活动我参加了许多次，因为我一直有这样的理念，外交工作的本质就是交朋友，而取得民心就是所有工作取得成功的标准。
　　
　　再比如，到加拿大以后，我们了解到当地许多家庭领养了中国的儿童，领养人员涵盖了外交官、政府官员、记者，还有普通家庭。因此使馆在“六•一”时就举办了一次招待会，让这些家庭的孩子与中国外交官的孩子一起过儿童节。这是中国驻加拿大使馆第一次举办这种活动，孩子和家长都很兴奋很重视，孩子们也都穿着漂亮的中式服装。我们专门设计了一些适合孩子的有趣活动，孩子们非常喜欢。这次活动形式虽然简单，效果却出奇的好，非常成功。第二年的招待会我们又添加了孩子们表演节目的环节，并邀请当地一些学校的表演小组来使馆共同联欢，每个学校都非常重视，节目的水平也很高。因为我们外交官的孩子也在当地上学，通过孩子作为纽带，我们加强了与当地的联系。这个活动成为联系两国人民感情非常有效的一种方式。
　　
　　加拿大安大略省在多伦多有一个“安大略广场”，是个游人很多的水上游乐园。有一年我国四川省某地与安省合作，在这个广场搞了一次大型中国灯展，吸引了很多当地观众。撤展后我们和安大略省有关方面联系，询问使馆是否可以接收部分展品，在使馆展示。对方对此非常支持，并将一些展品从千里之外送到使馆。我们就利用这些展品举办了一次招待会，邀请了社会各界的人士，包括外国驻加拿大的使节和夫人来观赏灯展、了解中国文化。后来这些展品分别布置在使馆和官邸，平常举办一些活动时来宾都能够看到。应该说，这就是一种传播中国文化的公共外交活动。
　　
　　我们还在使馆组织过中国民族服饰表演。这一活动的独特之处在于表演者不仅有使馆的工作人员和家属，更重要的是我们邀请到了加拿大国会议员、议员夫人、部长夫人、外国驻加拿大使节、使节夫人等几十位嘉宾同台表演。如果只是使馆工作人员表演，我们还有时间排练，但像这些特殊的表演者，就不可能事先进行排练，必须一次成功。首先我们征求他们的意见，问清楚他们是否愿意参加这个活动，然后再让他们自己挑选喜欢的衣服，并给他讲解这是哪个民族的衣服。参加者对这一活动表现了浓厚的兴趣，而且十分认真，不少人都主动上网查看自己着装的有关民族的情况和习俗。当天观看演出的人员包括表演者的家属、朋友、外交官、政府官员、记者等好几百人。有一些非常感人的镜头，有一位部长夫人是我们的演员，她的妈妈已经八十多岁了，还专门坐飞机从加拿大西部赶到渥太华观看表演；还有一位议员夫人带领两个女儿同台表演。我们将表演刻录成光盘送给每位来宾。这个活动在当地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成为当地多日热议的话题。
　　
　　另外，驻外工作中有个特点，在大使官邸举办的活动往往会比在使馆举办的活动更受人重视、更受到欢迎。许多当地人更喜欢有人情味、有家庭气氛的官邸活动。我们就在官邸组织了许多活动。比如我们与在加拿大学习音乐的中国留学生合作，在大使官邸举办一些小型音乐会。出席的嘉宾层次也都非常高，包括议长、议员、法官、部长、各国大使，还有普通民众。这些活动既弘扬了中华文化，又起到了交朋友的作用，同时也是一种很有效的公共外交活动。
　　
　　迎奥运期间，我们通过各种方式融入奥运的元素。2007年底迎新年时，我们的工作人员用突出奥运特征的彩灯把官邸外面装饰起来，既显示了中国外交人员的智慧，展示了中国人民的自豪，也与周围邻居家的彩灯交相辉映，美化了环境，得到了社区和邻居的好评。
　　
　　类似上述这些活动我们每年都要举办十多场，所以说公共外交是使馆的一项经常性工作。通过这些活动很自然地交朋友，通过展示文化使对方了解和理解中国。现在是形势逼人，所以要不断增强公共外交的意识，不断加强公共外交的能力。
　　
　　公共外交的目的是提升国家形象，增强国家的亲和力、影响力和感召力。做好公共外交是一个全社会的综合性工程，各行各业工作中都有公共外交的因素，都会对内外产生社会影响。从前我们与世界比较隔离封闭，影响只限于国内，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中央强调外交工作要统筹国内和国际两个大局。我们每做一件事都要考虑国际反响，同时也要关注国际事件在国内的影响。因此，无论你是否搞外交，你的行为对外产生了影响，就会直接影响到国家形象。因此，我认为公共外交是全国各个层次、各个方面都要参与、都要努力做的事情，它与每个公民、每个单位都有关系。作为中国公民，我们应该有这个意识，有这个责任感。
　　
　　以民促官，人民外交中蕴涵战略价值
　　
　　汲立立：您认为中国人民外交学会在促进中国公共外交事业的发展方面有哪些优势，发挥了哪些重要的作用？
　　
　　卢树民：外交学会是伴随着新中国的成立而诞生的，是由已故周恩来总理亲自倡导成立、中国资格最老的人民外交机构。学会成立60多年来，在增进我国人民与世界各国人民的相互沟通和了解、促进我国与各国友好合作关系的建立和发展方面，发挥了极其重要而独特的作用。周总理生前一直担任外交学会的名誉会长，另一位名誉会长是已故的副总理兼外交部长陈毅元帅。现在的名誉会长是前外长李肇星。人民外交是周恩来总理非常重要的思想。我认为，人民外交是公共外交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
　　
　　作为国家总体外交的重要组成部分，外交学会的人民外交在服务国家发展大局、为国内发展营造良好的外部环境方面确实肩负着责任，同时也面临新的发展机遇和挑战。一方面，外交学会在长期工作中形成了自己一些独特的优势和特色。学会与各主要大国和很多重要国家的高层政治人物都保持了良好的交往，像基辛格、布莱尔、施罗德、拉法兰等都是与我们交往非常频繁的老朋友，我们同一些国家的思想库、智囊团的往来不断增多，与一些国家间建立起高层民间交流机制，像“中美二轨高层对话”、“中德论坛”、“中法市长圆桌会议”、“中日对话论坛”、“中韩知名人士论坛”等，日益成为双方间加强相互沟通、促进民间互信的重要渠道。此外，学会自1984年起创办中国第一家以国际政治、外交政策为主要内容的中英文双语《外交》季刊“ForeignAffairsJournal”，迄今已编辑出版超过百期，受到国内外国际问题研究机构和学术界人士普遍欢迎，成为宣传我外交政策和对重大国际和地区问题立场的重要载体。
　　
　　总体上，学会工作紧密配合国家外交需要和外交中心工作，起到了很好的服务国家外交工作大局的作用。我们最近做了一个统计，从2007年至今5年时间里，学会总共接待国外来访团组620多批，共5800多人次，其中副总理级以上155批次。对学会为中国总体外交所做出的努力，党和国家予以了充分肯定。在前几年出版的学会成立六十年纪念册上，温家宝总理亲笔题写书名“谊满天下”，使我们深受鼓舞。
　　
　　杨文昌会长在庆祝学会成立六十周年讲话中指出了外交学会的三大优势，即新中国成立最早、与国外政要智囊联系最广泛、做美国国会工作时间最悠久的人民外交机构。面对形势的发展变化，学会要以有限的资源更好地为总体外交服务，必须坚持发挥自身优势和特色，坚持全力服务国家发展大局，有重点、有目的地开展工作。要在以前工作的基础上，勇于面对挑战，不断与时俱进、开拓进取。我们有中央、外交部的坚强领导和其他各方面的大力支持，有高层次的顾问和理事，有一支历经考验的人民外交专业队伍，我相信，学会一定可以在国家科学发展的伟大事业中充分发挥自身的作用，做出自己新的贡献。
　　
　　工作角色有变化，使命职责没有变
　　
　　汲立立：您与中国外交有着深厚的感情，也为之做出了努力和贡献。如果请您回顾一下您的事业生涯，您认为外交部工作人员、驻外大使、特派员以及中国人民外交学会副会长这四个身份，在从事公共外交实践中有哪些不同，又有哪些相通之处？
　　
　　卢树民：角色有变化，职责没有变。作为一名外交工作者，始终都要着眼如何更好地为国家服务。以前是通过官方渠道，现在是通过民间的方式。一名外交人员的主要职责是服从和执行上级的决定和命令，按照工作权限和程序履行职责，维护国家的主权、尊严、荣誉、安全和利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驻外大使全称是“特命全权大使”，是最高一级的外交官，主要是负责外交代表机关职能的实施和遵照本国政府指令全权处理外交代表机关的事务。与普通工作人员相比，要承担更大的责任，做更多的工作，也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外交部驻澳门特派员与前两者有些不同，主要是代表中央政府处理与澳门特区有关的外交事务。因此，作为特派员开展公共外交工作，更多是协助特区开展对外交往，展现“一国两制”方针政策的强大生命力，同时向澳门居民宣介国家的外交政策和工作，增强他们对国家的了解、感情和自豪感。外交学会是一个民间外交机构，我目前担任副会长，已从外交官的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不再是政府官员，而是以普通中国公民和民间机构负责人的身份，工作会更加灵活，希望能更好地反映中国人民的感受和思考。
　　
　　总之，无论以何种方式，使命没有变化，需要始终保持政治的清醒和敏锐，并随着形势的发展不断强化这种意识。正如我前面所说，学会长期以来所从事的人民外交、民间外交工作，从本质上而言就是公共外交，其根本目的也在于增进我国人民与世界各国人民的相互沟通和了解、促进我国与各国友好合作关系的建立和发展，争取民心，为国家间关系的发展营造良好的民意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讲，在外交学会开展公共外交工作与作为政府官员开展公共外交工作，其本质是相同的。因此，不应有丝毫的松懈，而应加倍努力，做好工作。
　　
　　来源：公共外交季刊
　　作者：汲立立（本刊编辑，中共中央党校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