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表演艺术家孙萍长期从事京剧对外交流工作。从无意识的文化交流，到有意识的文化外交，孙萍展现了中国艺术家的公共外交风范。从她的京剧外交经历中，我们可以归纳出三种主要的形式：一是以京剧交流为基础，完成政府外交任务；二是以京剧交流为核心，开展文化外交；三是融合京剧与西方戏剧，树立中国艺术创新形象。
　　
　　柯银斌：孙老师，非常感谢您接受我们的专访。您的大作《他们都是领袖：我的公共外交实践》（中国文艺出版社，2013年1月），我已认真拜读。从您的京剧公共外交（简称京剧外交）实践中，我归纳出三种主要的形式：一是以京剧交流为基础，完成政府外交任务；二是以京剧交流为核心，开展文化外交；三是融合京剧与西方戏剧，树立中国艺术创新形象。
　　
　　孙萍：多谢你读过我的书。你所做的学理归纳，我不加评论。在我的书中，我主要是以受众地区（欧洲、美国、亚洲）为单元来讲述自己的公共外交实践。当然，我很高兴与你共同探讨京剧外交的三种形式。
　　
　　以京剧交流为基础，完成政府外交任务
　　
　　柯银斌：这种京剧外交形式是指京剧交流在前，通过京剧交流获得外国受众的肯定和喜爱，与外国政要交上朋友。在这个基础上，通过个人魅力完成中国政府布置的外交任务。您在匈牙利的京剧交流活动，以及成功邀请匈牙利总统访华，正是这种形式的典型案例。请您与我们的读者共同分享这段令人难以忘怀的经历。
　　
　　孙萍：好呀！那还得从1990年说起。当时，应中国剧协邀请来华访问的匈牙利布达佩斯室内剧院院长米克洛什·须茨先生和艺术总监奇思马迪阿·蒂博尔先生偶然看了我的演出，对我的表演赞不绝口。
　　
　　1991年，中匈关系全面正常化。钱其琛外长访匈，文化部与匈文教部签署了两国科学、教育和文化的合作计划。应布达佩斯室内剧院邀请，我和先生叶金森受文化部及中国京剧院委派前往匈牙利开展京剧交流与戏剧学习。
　　
　　我们的第一个活动是给匈牙利戏剧家讲解什么是京剧。运用我自创的“三分钟准则”，世界著名的喜剧家皮特先生等匈牙利戏剧家认可了我的讲课。平面媒体对我及中国京剧给予了报道，如《太阳日报》，电视台也对我进行了专访。我在采访中对京剧进行了系统的阐释，并进行了小段表演。随后，匈牙利收视率最高的早间新闻用了很长的时段对我的演出、排练、演讲等进行了全方位的报道。
　　
　　1991年10月1日，我们受邀参加中国驻匈大使馆国庆早餐招待会。在这次招待会上，我认识了匈牙利总统根茨·阿尔帕德先生。他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一个京剧艺术家，我看了你的介绍，看了你在电视上的访谈，看了报纸对你的报道，见到你我非常高兴。”临走时，他对我说：“你跟我联系，我要跟你再见面。”
　　
　　14日，我们在驻匈大使的指导下，拜访了总统先生。交谈之后，根茨·阿尔帕德总统直言：“我并不了解中国，虽然匈牙利与中国的关系非常好，但是因为存在政治信仰的差异，所以之前我对于中国的情况并不是很热衷。而这次之所以对中国及中国文化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是因为新闻媒体对你的报道，并被你所表演的京剧感染。”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根茨·阿尔帕德总统是一个文学家，从1965年起他成为专业文学翻译和职业作家，多次获匈牙利、英国文学奖。
　　
　　1993年3月下旬，我带领中国京剧院一行30多人赴匈牙利参加“国际民间舞蹈节”，我们是唯一一个来自东方的艺术团体。在此活动过程中，我接到匈牙利政府的通知，我们夫妻两人在中匈两国戏剧交流中做出的贡献，引起了匈牙利戏剧界的重视。匈牙利总统要接见我们，并授予我们“匈牙利荣誉国民证章”。3月30日，我前往国会大厦参加证章授予仪式。在此之前，中国驻匈大使馆交给我一个任务：邀请匈牙利总统访华。这是我有意识的第一次外交尝试。
　　
　　根茨·阿尔帕德总统给我们颁发了证章，并发表了讲话：“中国艺术家孙萍在匈牙利做了大量的工作，促进了中匈文化交流，她是匈牙利人民真诚的朋友，希望她接受我今天授予她的荣誉国民称号。”在之后的对话中，我很自然地把话题从京剧引到访华上，我说：“您要想看真正的京剧艺术，您还是要亲自到中国去看去感受，那才真正是文化盛宴。欢迎您去北京！”
　　
　　1994年9月，匈牙利总统根茨·阿尔帕德正式访问中国，开启了中匈关系的新篇章。匈牙利总统是东欧剧变后第一个访问中国的欧洲国家首脑，打破了中欧之间的禁忌。这件事更积极地促成了江泽民主席1995年访问欧洲五国。其中，我做了一个艺术家的本职工作，却达到了外交家的效果。
　　
　　以京剧交流为核心，开展文化外交
　　
　　柯银斌：以京剧交流为基础，最终完成了政府交待的外交任务。这个案例非常精彩，利用私人交情推动国家交往，可遇不可求。而以京剧交流为核心内容开展文化外交这种形式更具有普遍性，从您的经历来看就是这样。关于这方面，我们也希望听听您的故事和看法。
　　
　　孙萍：的确是这样。我在外国的经历就是以京剧交流为核心内容开展文化外交的经历。1998年，我拜会时任驻美大使的李肇星，与他探讨文化交流问题。大使对我在欧洲的交流活动非常感兴趣，并推荐我去美国进行同样的尝试，将中国京剧和中国文化介绍给更多的美国人。
　　
　　1999年，我正式到美国从事京剧交流。我抓住一切机会，通过交流、演讲、授课等方式向包括艺术家、议员、大学生在内的各色美国人介绍中国京剧，向他们展示中国文化的魅力。
　　
　　柯银斌：从欧洲到美国，您在所到之地都一直从事着以京剧交流为核心内容的文化外交。在这方面，有哪些经验值得与我们的读者、尤其是艺术界的读者朋友共享的？
　　
　　孙萍：对于我来说，从无意识的文化交流，到有意识的“文化外交”，期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我的文化外交实践的主要手段是文化交流，核心内容是京剧的交流。
　　
　　文化外交需要我们具有较强的跨文化沟通能力。这种能力的培养至少应该从三个方面着手：充足的知识储备、富有技巧的行为以及合理的动机。跨文化沟通中，共同话题非常重要。我在和西方人交流时往往将京剧和中国文化作为话题。很多西方人喜欢听故事，喜欢具体的例子，而不喜欢空洞的说教。我在和西方人沟通时，往往从讲故事开始，从某段具体的戏开始，边说边比画，边比画边唱，他们就在不知不觉之中被我所吸引，被京剧和中国文化所吸引。
　　
　　种种跨文化沟通的努力，其目的在于达到一种良性的互动。这种互动至少包括三个层面：（1）接受双方的交流意图；（2）了解双方想表达的意见；（3）接受彼此意见。可以说，跨文化沟通是一个渐进的、由形式到内容的过程。交流之前，我们要充分考虑不同的世界观、不同的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可能给沟通带来的障碍，以对方感兴趣、易于接受的形式入手，循序渐进，传播我们的观念，表达我们的想法，并尝试让对方理解或接受。
　　
　　融合京剧与西方戏剧，树立中国艺术创新形象
　　
　　柯银斌：人们通常认为，京剧太中国化。但我们看到，您的京剧交流经历中，有大部分工作是从事京剧与西方戏剧的融合。这种创新不仅获得了成功，而且在国际艺术界树立了中国艺术的创新形象。这种形式对中国其他类型的艺术外交颇有借鉴价值。请您简要介绍一两个案例。
　　
　　孙萍：我介绍两个案例吧。一是动作戏剧，二是交响京剧。正是在与匈牙利艺术家的交流过程中，我发现了京剧与西方戏剧潜在的契合点：作为世界三大戏剧体系之一的“梅氏京剧体系”在表现形式和审美情趣上与欧洲的“动作戏剧”流派有着相通之处，都以形体动作来表现时空的转换和人物内心的情感变化。但后者与京剧相比，却存在着明显的不足：简约有余而美感不足。
　　
　　匈牙利裴多菲剧院为我提供了机会，寻找恰当的方式实现中国京剧与西方戏剧的适度“融合”。1994年7月，我与裴多菲剧院合作制作的第一部动作戏剧《圣·拉兹洛国王》上演，该剧的特色在于其对中国戏曲的旋律、唱法以及京剧的表演程式、武打技巧的吸收，演出大获成功。
　　
　　第一次尝试即获成功使得我信心大增，也让我看到了中国京剧“扬帆出海”的可能。于是我们一鼓作气，相继排演了《西游记》《艺术家的节日》《中国姑娘图兰朵》等剧目，都表现不俗。在1994年第10届国际动作戏剧汇演中，由我指导的《西游记》获得最佳编剧和最佳表演奖。时任德国总理科尔亲自颁奖并发表讲话说：“非常感谢两位中国艺术家（指我和先生），你们给欧洲这几种死板的戏剧艺术吹进了一股新风。动作戏剧是中西方艺术结合的典范，并且这种结合是成功的。”
　　
　　在美国，我进行的第一个尝试就是用交响乐演奏京剧。2000年秋，我同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交响乐团商定，排练交响乐伴奏京剧清唱，作为探索东西方两大艺术融合的开端。2001年3月，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我以交响乐伴奏清唱了多段京剧。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为我们写来贺信说：“你们已经做了一个很有价值的贡献，对中国伟大的传统音乐做了介绍。我希望宾大的学生能寻求对东方传统音乐更深入的了解。”
　　
　　京剧与交响乐实现了完美结合，我叫它“交响京剧”。于是，来自古老东方的“大家闺秀”在美国迎来了她的华丽“邂逅”，与交响音乐这一“欧洲贵族”携手，最终得到了两大“家族”的认可。
　　
　　我相信，中国的艺术家一旦拥有自觉的公共外交意识，就能够在各自的艺术领域实现中西融合与创新。把中国艺术新形象增添在中国的国际形象中。（公共外交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