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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家国
时间:2015-07-13 来源:
   

          在对刘振堂先生的采访结束后,有一个词语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感佩。在他如同讲解电影的分镜头一样向我讲述他的经历时,这个词语慢慢地清晰起来。所以我决定像写电影的分镜头剧本一样复述他告诉我的故事,我们将通过这样退后一步的视角、透过这些看似琐碎的片段来看见他,了解他于粗粝的人生中所体验到的珍贵,了解他和自己的乡土、自己的家国之间的关系,借以明白他是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更开阔、自在的道路的。
 
幻想着有一天想吃饺子就可以吃饺子,每天能有米饭和鸡蛋吃。


全家福(1975年夏于丹东老家)


2008年夏刘振堂先生(左一)与三个弟弟及小妹合影

          1945年年末,即抗战胜利三个月后,刘振堂出生于辽宁省丹东市凤城的一个农民家庭。那里是很多条河流的发源地,山清水秀,好风景,离鸭绿江只有三十多公里。但是对以种地为生的农民来说好风景于他们近乎无用。这里林木过于茂盛,坡地太多,种庄稼产量上不去,亩产三百斤就算高产田,勉强可以自给自足,再无多余的粮食上缴过多的公粮。搞合作化实行平均主义以后,生产效率更低,农民的收入更少了。刘家八口人只能靠父亲一人种地来养活。在连吃饭穿衣都很困难的年代,作为长子的刘振堂依然可以正常上学读书,连他自己都称之为“奇迹”。他也深深地懂得这个奇迹的产生绝对不是什么偶然和好运气,而是有“三要素”:
          一是父母的决心。刘振堂的父亲十几岁时跟随自己的几个老乡从河北邯郸下关东,先到朝鲜的汉城﹙今韩国首尔﹚,然后去了朝鲜的平壤和新义州,最后在丹东落户。不识字的祖辈们只靠种地打工养育子孙,解放后,父母下定决心改变刘家几辈人无人读书的状况;
          二是刘振堂的学习成绩一直比较好,从中学起一直有助学金,可以支撑他一部分学习费用。他刻苦学习的动力就是要改变家境,摆脱贫困,“幻想着有一天想吃饺子就可以吃饺子,每天能有米饭和鸡蛋吃”,就是为了最基本的生存而奋斗;
第三个要素很简单,他觉得自己遇到的师长都特别喜欢他,给予了他非常多的帮助和激励,从中学到大学一直享受助学金。
刘振堂最早的启蒙老师却是他的外祖父。外祖父一家1865年从山东移民到丹东,虽然生活在动荡与灾荒之中,但儒家的观念氛围依然特别浓烈。外祖父只念过四年私塾,写得一手好字,会算账,对古文学情有独钟,会背诵很多古代的文学名著,他给两个儿子起的名字分别是学孔、学孟。刘振堂是从外祖父家墙上的条幅和对联开始认字的,很小时就被教导背诵《三字经》《朱子家训》等。外祖父家的家教很严格,实行旧时的严谨甚至是有点严苛的礼数,比如小孩子吃饭时不能与客人同桌,有字的纸掉在地上不能用脚踩,而必须拿到灶台里去烧掉等。在刘振堂的童年记忆中这些细琐的情节对他的影响非常深刻。
          而真正塑造了刘振堂的是劳动。可以说除了读书,少年刘振堂就是在劳动,他也热爱劳动本身。劳动的意义一是要填饱肚子,再就是成为他筹集书本费和学费的途经。割草放牛,采蘑菇摘野果,在不同的季节里挖各种野菜和草药。野菜是家里留着吃,其他的都是可以卖钱的。上中学后,不回家的星期天他都会去十五里外去打柴。十四五岁的他因为营养不够长得比较瘦小,每走十几二十步就要休息一下。那时白杆的铅笔两分钱一支,本子是八分钱到一毛钱一个,而四捆柴可以卖四毛钱,这就解决一个多月的书本费,所以他分外珍惜地使用。
          即使这样也还是不够用。他在离家四十多里的地方上中学,回一次家坐车往返都要花六毛钱,他就把妈妈给他煮的鸭蛋卖掉,十个鸭蛋可以卖一块钱,回家的路费有了,书本费也够了。但更多时候是徒步回家,从下午开始走,走到星星出来才到家,第二天吃完中午饭开始返回。而回家也是为了带点玉米饼和红薯去学校补充一下根本不够吃的粮食。1960年国家困难时期,学生们每天的粮食供应只有六两,还没有肉,只好将栎树叶、榆树皮磨成的粉加在玉米面里蒸成窝窝头,和全校五百多名学生共同分享的一锅飘着点油星的菜汤,“学生们经常处于饿得发虚的状态,走路脚底像踩着棉花”。刘家买不起絮棉花的褥子,父母把玉米棒的内包皮用铁梳子梳成一丝一丝的“乌拉草”,塞进白帆布口袋当褥子,宿舍窗户上的玻璃也都被调皮捣蛋的学生打破了,在平均零下二十几度的寒冬,他落下了关节炎的毛病。
          高中时学校离家又多出三十多里地,没钱的时候往往一个学期也不回家。然而,高中的生活条件已有所改观,伙食费从五块钱提高到六七块钱,粮食供应提高到28斤,逢年过节还能吃到馒头和肉,对于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来说肯定还是远远不够的。毕业时,他欠了学校80块钱的伙食费,拿不到毕业证书。那时家里困难,也没有打工赚钱的条件,也根本不会有助学贷款,这笔欠款完全成了他自己的事情。他只好向二姨求救。因为二姨父是铁路工人,每个月有工资,当时的亲戚中只有他们家有现钱了。但是,二姨父要养活妻儿和老父亲,补贴自己的几个兄弟,生活并不宽裕。尽管如此,二姨还是卖掉了自己家新买的两条毯子,给刘振堂寄去了80元钱,他才得以从高中顺利毕业。
          窘迫的生活和奋斗不息的心,这就是刘振堂的整个少年时代,代表了他所经历过的那段时光的两面,也代表了他和自己的乡土之间的关系,他在贫穷和困苦中慢慢地辨识自己,也许当时他完全不能想象穷苦会成为他感念一生的珍贵财富,也还没有对劳动产生更深刻的认识,但是他的确是在劳动中完成了他最初的成长过程。
 
妈妈说“好汉争气,赖汉争食”。


刘振堂先生的母校——丹东凤城一中

          高考结束后,刘振堂的志愿是去南开大学学习历史或者文学,但是他被第三志愿录取了,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习阿拉伯语。入学不到一年“文革”爆发,他跟同学一起去了河南明港的干校,那里曾经是对外文化联络委员会的干校。在干校时他深觉河南比丹东“不知道要贫穷多少倍”,“很多城市里来的同学,包括我自己,都没想到在我们国家的京广线上、在中原地区还会这么贫困,劳动一天只能挣回五分钱,一天三顿饭都只能喝稀粥”。当地的孩子多数都是辍学的,同去干校的一个同学特别喜欢这些孩子,就发起办了个夜校,教室设在一个废弃的旧磨坊里,桌椅是同学们用黄泥和稻草拓的土坯,砌成高低不一的土台代替。他们坚持教学一年多,很多孩子在这期间学会了记账,会写简单的信,“同学们都有很大的成就感”。即使这个时候他自己在物质上依然贫苦:大学一年级时他只有一件外套,大二时妈妈给他做了一件蓝色灯芯绒外套,他才有了一件换洗衣服。而他学习专业知识用的唯一的一本阿文字典是当飞行员的表哥花六七块钱买给他的。
          在干校的两年里,很多五谷不分的同学开始了解农民,跟他们交朋友,种地、浇水、割麦子,甚至学会了盖房子。收割季节赶上梅雨季节,割下来的小麦没有地方晾晒就晒在床上。“通过劳动我们培养了对最基层劳动人民的感情,对粮食的珍惜,也锻炼了身体。”但对刘振堂来说,这两年的意义就不仅仅如此了。
          两年后,同学们又回到了学校。当时周总理提出外语人才不能青黄不接,所以就把一外、二外,还有全国几十所大学外语院系的五六百学生留下来补习进修。
          “文革”期间,刘振堂收获颇大的一件事情就是办报纸。从兴办学校的报纸到整个北京红卫兵组织的报纸,到中后期时,他和